虛實之間:陳聖頌

2022.0330文/林小溪

陳聖頌


1954年生於臺灣雲林北港。大學就讀於臺灣師範大學西畫組,期間受席德進影響深遠,1976年畢業後,隨即向李仲生習畫直到1982年,隔年前往義大利,1988年畢業於羅馬藝術學院繪畫係,經歷旅居羅馬十三年的藝術生涯。


1996年回臺灣後,在創作上曾經歷著潛沉與掙扎,卻也是個契機讓他重新認識這片土地,就在這些過程中淬煉出對臺灣更堅定的情感,在虛實之間描繪出他心之所向的風景。


前言

  陳聖頌不算多話的人,可說起眼裡有光的事物,卻又是充滿著熱情,那些能讓他滔滔不絕的話題,總隱含著豐沛的原鄉情懷,是他所珍惜的片刻、寄情的過往。但這些感受並非一直都這麼清楚,那是在念舊、重感情,又如此細膩的性格,隨著年紀的漸長,時間與空間的延綿,才變得如此濃烈。從事抽象繪畫表現已超過四十年的他,每一時期的風格都不盡相同,然而這份情感卻是創作上一路的驅力,這也是為什麼他說「我一直都在找一種鄉愁,深埋心底的鄉愁,所以畫畫成為我必要的唯一。」

  此篇文章梳理了陳聖頌一路的歷程,聊了童年往事、藝術啟蒙、旅居羅馬到再次歸根,並試圖解析不同階段的他所面對的是何種「鄉愁」,以至於今日的他能溫柔而堅定地為這片土地而畫。

故鄉北港

  既然原鄉情懷是這麼重要的創作養分,那1954年生於雲林北港的陳聖頌,得先從他記憶裡的北港樣貌開始說起。

  北港是一座擁有近四百年建城歷史的城市,經歷潮起潮落的興衰,已不復見曾稱「小臺灣」的繁華景況,年歲的洗禮也加深了它的滄海桑田,但迄今仍有一股強烈的精神凝聚在居民心中代代相傳,那是傳承至今的信仰文化。香火鼎盛的北港朝天宮,還有鎮裡地方宮廟,它們悠遠的歷史與數次翻修,匯集了木刻、石雕、龍柱、剪黏、交趾陶、彩繪燈籠等民間傳統工藝。而一年一度的傳統燈會、媽祖繞進,以及來自臺灣各地絡繹不絕的進香團,其他宮廟彼此輪番上陣的布袋戲、歌仔戲、宋江陣、南北管等廟會活動,皆是伴隨在地居民的日常盛典,是延續數百年的地方大事。

  在陳聖頌的記憶裡,北港沒有一天是不熱鬧的,即便在沒有慶典的日常,一群孩子鬧哄哄的在巷弄間釘甘樂(打陀螺)、搧尪仔標,或是去爬樹、釣青蛙、抓蟋蟀,都是再平凡不過的事。有時課後之餘需要幫忙阿嬤牧羊,看似是份差事,不如說是有充分的理由可以到北港溪堤岸玩耍。童年,對陳聖頌來說,是熱鬧又敬虔的信仰文化、是在街坊巷弄嬉耍的時光,也是與草皮溪畔作伴的日常。他形容:「那是一段物質匱乏,人文精神卻相當富足的年代」。這樣的地方氛圍從來就不需要去刻意體會,一切都自然而然的融為一體。因此感性地說:「那時候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很熱絡也很單純,人與土地之間的關係很親、很緊密」。

父親的啟蒙

  從小就喜歡畫畫的陳聖頌,說起孩童時的啟蒙,提起的第一人是他的父親。

  小學時的美術課作業,是從臨摹課本圖片開始,每當父親看他在畫也會興致勃勃的示範個幾筆,如今都已快七十歲的陳聖頌,說起這些超過一甲子的往事,還有父親提筆怡然自得的模樣,彷若昨日光景:「我爸爸畫得都比美術課本上都還栩栩如生!」,當時年紀還小,但這是他對「繪畫」有意識、有好感,充滿嚮往的開始。果然,一路從小學到初中,學校裡舉凡畫畫比賽、壁報比賽,又或是鎮裡辦的比賽,他都是得獎的常勝軍,也說:「雖然當時還稱不上什麼志向,至少畫畫對我來說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

  初中畢業後,因父親從北港糖廠調職至橋頭糖廠,舉家遷移南下,陳聖頌也順利地考上第一志願高雄中學,雖然是值得開心的消息,但一下子從純樸熱鬧的北港,來到都市生活並面對未來的升學壓力,這段日子是徬徨鬱悶的,直到下定決心報考國立師範大學美術系,他回想:「原本很迷惘的,一直到我找到了方向。」,雖然這個決定換來的是父親好一陣子的沉默與不諒解,事實上就連那時候的陳聖頌,對於「藝術家」是什麼?都還是很模糊遙遠的概念,但他清楚知道繪畫這件事:「是我要走的路。」,1972年,陳聖頌如願的考上師大美術系。

席德進與李仲生

  在師範體系的傳統裡,學生被賦予的訓練是在畢業後能成為一位美術老師,陳聖頌也不例外,直到大三、大四這兩年遇見席德進。當時席德進已從歐美遊學返台,帶了許多西方的新興思維進到課堂,常鼓勵學生多閱讀、多思考,亦不使用系上千篇一律的道具上課,而是每週自備他蒐集的民間藝品來給學生臨摹,或乾脆到戶外寫生。陳聖頌描述:「他不按照正規教學,思考模式也不按牌理出牌,他真的是看每個人的本質來引導」,席德進教導的是作為藝術家該有的特質。

  1976年畢業之後,陳聖頌被分發到彰化二林國中教書,而席德進因時常走訪臺灣民間寫生作畫,也會順道逐一拜訪他的學生,關心近況、討論作品。記得席德進第一次前來拜訪時直說想在二林到處逛逛,陳聖頌猜不透,認為這種窮鄉僻壤的小地方到底有什麼好值得看,然而,牆角邊的甕,他能提起先民的精神;經過一條有雜貨店、助產士、牙科診所和棺材店的巷子,他說人的一生都在這條街上了。席德進總能在一磚一瓦,或是一片荒蕪之中告訴他些道理,在之後的幾次拜訪,還會特地去探尋古厝,或往芳苑王功海岸邊寫生。這些相處過程,讓陳聖頌漸漸明白,把任何事物都看得很深刻的席德進,看得是眼前,畫得是當下,傳達的卻是一種心境,是人眼所無法望見的心境。而這樣的人格特質與思考方式,也影響著往後的陳聖頌。

  但當時在創作上仍感到有層侷限,過去學習藝術史的流派與風格,反而是綁手綁腳的束縛,怎麼畫都畫在他人的影子底下。想起念師大期間,曲德義、李錦繡、黃步青幾位同學都在向這位教學風格獨特的老師───李仲生習畫,當時他任教於彰化女中,課餘以咖啡廳為畫室授課,陳聖頌決定登門拜師。想不到李仲生強調的「自動性技法」,這一關就讓學院訓練出身的他吃上不少苦頭,因習畫至今,從沒有一位老師要求學生的是「亂畫」,也才體悟到原來「放」比「抓」困難許多,因為什麼都放掉之後,要找到自己的路才是難上加難。陳聖頌仍印象清晰的說,李仲生以桌上的瓶花比喻──再美麗的花插在瓶裡,終究是等待凋零,唯有從根生長,才有真正的生命力。向李仲生習畫的六個年頭(1976-1982),陳聖頌就在歸零到扎根之間磨練,磨出屬於自己的根。

  談起兩位老師帶給陳聖頌的影響,他說:「李老師教的是一個變,去順應這個時代的變。而席老師教的是一個道,要培養一些不變的道去提煉自己。」李仲生從藝術去思考創作,而席德進從人生去思考藝術,兩位老師給予的觀念,在不同時期皆有舉足輕重的位置。但當時在國中教書教了五年的陳聖頌並不甘於只是這樣,他回憶:「那時候臺灣還沒有什麼美術館,我很想去西方國家看看,想著去外面打天下、去流浪,我把藝術的夢想,寄託到遙遠的國度。」,然而這份渴望,的確引領著他展開十三年在異地追求藝術的浪途生涯。

席德進寄給當時在澎湖當兵的陳聖頌其畫展之邀卡

陳聖頌與席德進合影

(李仲生畫室時期習作),1976-1982

(李仲生畫室時期習作),1976-1982

(李仲生畫室時期習作),1976-1982

浪途

  1983年,他來到羅馬。

  羅馬,無處不透露宏偉的歷史痕跡、厚實的古典氣息,同時在當代藝術上又激盪著反叛的精神,這都是他來自的地方無法體驗的日常,如此新舊交融所累積出的文化氛圍讓他深深震撼與著迷。陳聖頌說:「哪怕是教堂前的一根柱子,廣場上的雕像,還有數不完的古蹟,那時候在現代藝術上又有貧窮藝術、表現主義、超前衛主義在持續發生,不論我走到哪放眼望去都是活的藝術史。」,隔年進入羅馬藝術學院,身在其中更能見識到他們對藝術的「玩性」,何以完全的投入又是自由自在,相較以前的「埋頭苦幹」是截然不同的創作態度,原來適時的「鬆」能保持思維的彈性與清晰。所有感官上帶給他極大的衝擊與刺激,一方面開拓了視野,反之也看見自己有待成長的身量。

  他決定洗掉所有的色彩,回歸黑與白,先專注於羅馬給予的能量,從筆觸開始,再慢慢將羅馬給予的感受,是張力極深的優雅與壯麗、洗鍊與傲氣,放進色澤裡一一實現。這時期的創作,可以看見這古城跨越歷史風霜仍屹立千年的痕跡、感受地中海氣候的乾旱同時艷陽高照的灑落,也在畫面充滿力道與豪氣、乾脆又率性的轉折中,望見隨畫筆揮動的背影,那是年輕氣盛、對藝術懷著抱負的陳聖頌。當時他也陸續在兩地來回,於串門藝術空間、金石藝廊以及臺北市立美術館皆舉辦過個展。而羅馬整體蓬勃的氛圍,像擁有一道道無盡的浪潮隨時有能量在竄動,人人都有機會以百花齊放的姿態站上追尋的大浪,但事實上,要避免觀浪卻不隨風起舞,追浪則不成為稍縱即逝的浪花,在這時刻羅馬也點醒著他,作為一位藝術家關乎的是一生的格局,是生活、是談吐、是創作、是情感,是所有的一切,是以細水長流的方式成渠為深藍的大海。他想起李仲生談的「根」,也想起繞了西方世界一圈回到鄉間和他聊心境的席德進。1996年,他決定回到臺灣,回想在羅馬的十三年他說:「是我有幸參與義大利現代藝術的黃金年代。」

陳聖頌在羅馬的工作室

1994年於臺北市立美術館舉辦個展「金色年代—陳聖頌個展」


1992年,無願讀書會和幾位藝術家舉行一趟「歐洲美術館巡禮」之旅,也來到了陳聖頌當時在羅馬的工作室。最左胡永芬、隔壁為陳聖頌,後方低頭為楊茂林,再過去為曲德義,中間前方黑上衣為倪再沁,中間後方戴帽子為無願讀書會會長許玲齡以及讀書會成員們。


1992年,陳聖頌與無願讀書會成員。


從心開始

  原以為在羅馬儲備好的能量,能帶回臺灣蓄勢待發的前行,隔年在高雄積禪五十空間辦了個展,展的是他在羅馬成熟的累積,但隨著回臺灣的時間越長,每當拿起筆創作時,感到的卻是越深的挫折與失落,他知道自己只是在「製造」藝術。原來當時他把格格不入的「羅馬夢」也打包回來了,人在這,魂卻遺留在羅馬。十三年在羅馬的生活,已經很自然而然將其壯麗與熱情的氛圍融入在創作裡,但回到沒有這些條件的臺灣,畫面變得「空洞」了,而心裡總有一份不踏實的感受,讓他才漸漸驚覺,原來對於孕育他成長的這片土地,是如此陌生。

  他決定放下畫筆,用最實際的行動去認識這塊土地,尤其那些容易被人們遺忘的角落──小村落、魚港、沙洲、濕地、海邊,讓自己很單純地去感受眼前景色給予的感動。他回憶,曾有次經過一片鹽田,看見它在斜陽下所散發經年累月的色澤,忍不住讚嘆:「那顏色太美了!美到我無法用任何言語表達。」,他終於明白:「我看不到,是因為我背負了太多成見。但這片鹽田,是累積多少先民在歷史中經歷的滄桑,才散發出充滿人文的美感,很自然就呈現了高貴的顏色,這是我以前看不到的東西。」,起初他想填補的是離開臺灣十三年的缺憾,想不到越尋越深的還有過往記憶裡的美好。從前他用「眼」體會羅馬,現在則用「心」感受臺灣。也在手稿中寫下「處在放眼是一大片荒涼的地方,時光在那裡是靜止的,面對的是大自然的光線、色彩和線條,這時候深層的孤獨感就會深深烙印在心裡。回到畫室後才想辦法把這種感覺藉著畫布和顔料釋放出來。」,陳聖頌所形容的「孤獨感」,正是鄉愁的滋味,是心靈上不知如何傾訴卻是最寧靜的力量,這份寧靜的力量釋放了他童年在北港無憂無慮的生活,喚回了屬於臺灣民間的、傳統的,最飽滿也是最內斂的色彩。對陳聖頌來說,臺灣沒有義大利的歷史份量,卻有任何地方都取代不了的純樸與素雅,更重要的是,這裡才擁有他想珍藏的往事記憶,也是他所感嘆:「我繞了世界一圈回來,原來最美的風景在我腳下。」

  自此之後,陳聖頌的畫面有了很大的改變,出現創作上一道重要的分水嶺。從這分水嶺開始,或說回到臺灣已有26個年頭之間,心境和繪畫的表現亦在心之所向的節奏裡,隨著時間與空間的推衍,自然而然微妙的轉變。

虛實之間

  在這邊將他的創作歷程分為六階段,文章前面提到的為(一)「1983-1996:羅馬時期」(二)「1996-2000:金黃歲月」,以及經歷陣痛與轉折的(三)「2000-2003:自我辯證」(四)「2003-2005:鄉愁的起點」,出現分水嶺之後的(五)「2005-2019:時間與空間的鄉愁」(六)「2019-至今:虛實之間」,做進一步的探討。

(一)「1983-1996:羅馬時期」

  陳聖頌於1983年來到義大利,隔年進入羅馬藝術學院就讀。剛到羅馬的他宛如初出茅廬,被羅馬這「大觀園」給震懾住了,眼前厚實又沉著的古典氣息,讓他認為過去所使用的顏色皆過於浮躁,因此顏色,是他到羅馬在創作上第一個大更動,決定回歸黑與白開始發展。然而陳聖頌面對創作,並不因進入另一文化情境而反思東方覺醒,他是完完全全把自己投入到身處環境中去感受與回應的創作者,是藉由融入來思索著自身存在。就像他談到,在羅馬念書的日子,放了假最喜歡前往車站,隨機挑選任一地點、買張車票,以不抱任何預期、驚喜式的方式來認識義大利。作為一位異地觀察者,他在觀看與接收之間內心是充滿悸動的。1988年畢業後,是他正式以「藝術家」身份啟航,這時期的作品,完全展現了他毫無保留的企圖心與毅力。筆筆都能感受到他或奔放、或扎實的力道,以及在羅馬千年歷史堆疊裡,岩與泥形塑而出的風景質地,還有那地中海氣候乾燥炙熱的氣息。即便抽象,依然一覽無遺,那是他最直率且坦蕩的情感,也是對羅馬最深情的刻痕。

解構與再構I,150x200,1990

黑白與對話,120x150cm,1991

時光與痕跡,120x150cm,1992

一個被遺忘的回憶,180x180cm,1994

戀戀黃塵,200x150cm1994

原生地帶II,150x200cm,1994

(二)「1996-2000:金黃歲月」

  1996年回到臺灣,此時身上已乘載著在羅馬十三年豐收的歲月,依舊充滿能量,甚至更加成熟,從前年輕的氣盛變得更圓潤些,對大地的提煉又更深層些,尤其在黃、褐、綠的堆疊裡,整體滲透著金黃飽滿之色澤,是巡禮異地多年的碩果。但漸漸地隨著時間推移,這份飽滿肥沃竟也在一點一滴的耗竭中,他才驚覺「我還殘留著未醒的羅馬夢」,若只滿足於此,生命會被受困在羅馬裡停滯不前,眼前的作品更是。這一份體悟同時加深了一股虧欠,原來始終把抱負置於想像裡去追尋的自己,從沒有定睛過該珍惜的當下。唯有放下畫筆走出畫室,否則他知道會走不出這場生命與創作上的侷限。

天玄地黃之一,180x140cm,1998

山籟,180x140cm,1998

(三)「2000-2003:自我辯證」

  長時間的走訪、單單把自己放入環境中感受,面對創作亦是不停的嘗試,在這時期試圖梳理辯證的過程,都能從他揮別以往相當硬式及分明的質地,以及跨媒材的運用中瞥見亟欲掙脫過往的模樣。2003年於高雄市立美術館所舉辦之個展「天地之間」,其中「紙上作品」(2002)、《琉璃天》(2002)、《天圓地方》(2002)等系列,畫面變得相當輕柔,色澤上混濁著曖昧之質感,甚至出現:砂、蠟、木板、金粉、銀粉、水晶石等複合媒材的運用。是全新且大動作的嘗試,也展現了放掉過往的決心,但另一方面,看似選擇了更豐富的表現,在材質有限的物質性中,真的能為他詮釋出眼裡所見、所感受的世界?亦或限縮了想像的可能?這些反覆拋出的疑問,讓陳聖頌察覺到「我拼命的試,卻發現只是在用理性來找答案」,反而越讓自己深陷在泥沼裡難以前行,但也正是處在這種搖搖欲墜的危機感裡,心底敲響了逝去的鐘聲,喚醒了關於童年裡純樸熱鬧的日常、人們在信仰裡凝聚的精神,還有不再復返的自然風光。十三年前他剛到羅馬曾毅然決然地將色彩重來,然而回到家鄉近二十年,不只是顏色,他知道必須將自己的心歸零,放下成見,否則永遠看不透在這塊土地上真正寶貴的價值,那價值是遠遠超越於眼所見、耳所聞。就在經歷好一段的沉寂,正是陳聖頌在創作上開展「鄉愁」的起點。

水(天圓地方系列),油彩、畫布、木板、木、蠟,300x200cm,2002

黃色界II琉璃天系列),油彩、畫布、木板、木、水晶石、砂、蠟,200x350cm,2002

(四)「2003-2005:鄉愁」

  所謂的「鄉愁」,往往指的是人身在他方對故土的思念,但陳聖頌的「鄉愁」,反而是雙腳踏在故土上往回憶裡追尋的滋味,它多了「時間」的特性。只是起初的「鄉愁」還蒙著一團雲霧,在雲霧裡追憶養育他成長的一切,緬懷著人與人之間純粹的情誼,想像著先民流血流汗的拓荒精神,他抽絲剝繭「時間的鄉愁」真正的模樣,以及在這模樣中所形塑的自己,甚至賦予了他生命中何種意義。此階段的畫面,都能在畫面裡感受到絲絲呢喃絮語,是與自己、與土地、與回憶對話,在風中飄盪地聲音。2005年,一件〈豁然〉,陳聖頌將它視為分水嶺的轉捩點,也直白地說:「我知道這件作品並不討喜,但是因為它,才會有後面更深入的創作。」,〈豁然〉宛如「母親」,連結著過往與將要誕生的生命,它孵化著「鄉愁」成為成熟的載體直到破繭而出。

豁然,130x162cm,2005

(五) 「2005-2019:時間與空間的鄉愁」

  自此「鄉愁」不再只是撲朔迷離的情緒,「鄉愁」有了靈魂,它回應著瞬息萬變的當下,它滲透著陳聖頌在時間向度與空間深度上的心境,時間已不再單指逝去的過往,空間也並非僅限於身處的環境,它們使回憶延續成為此刻,亦在捕捉當下喚醒過往,彼此並列交織。就像陳聖頌所形容:「我在和環境與萬物對話,也再找回憶裡古典、優雅的色澤,許多東西揉合在一起就自然而然流露出來了。臺灣是樸素、高貴,又非常內斂的,但同時我也必須把許多外在的東西捨去,才能將更多的精神性給釋放出來。」,對陳聖頌來說,他就是在心境上追尋著「鄉愁之道」,在畫布上實踐著「時間與空間之變」。再更單純地說,原來很多時候,需要點時間與空間的緩衝,才能在日後將許多絲絲縷縷的氛圍看得更加透澈。這些心境堆疊了陳聖頌此時期迷人的畫面,在延綿的水平線中,似乎能嚐到空氣的濕度、聽見風吹佛的聲響、觸碰到草和土的鬆軟、踏著海的鹽份與陽光下的暖流,甚至感受隨光影閃爍的節奏,也在這之中,更緩緩勾勒出你我曾各自擁有的美好時光,都在畫面的詩意、流動裡,表達著生命力。

旦,120x120cm,2012

迴,140x180cm,2013

冬韻之一,180x140cm,2015

冬韻之,180x140cm,2015

沿,130x95cm,2005

(六)「2019-至今:虛實之間」

  從北港到高雄,鄉村到城市,民間到都會,臺灣到羅馬,這是陳聖頌從少年到壯年的歲月。豪情到沉靜,奔放到內斂,壯烈到悠悠,則是陳聖頌壯年之後在擺盪間磨練出的心境。如今朝向七十而從心所欲的他,在年歲的淬鍊與心境的提煉裡,近年來反而是越發單純與坦然的面對創作。而「虛實之間」正是他將繪畫回歸到最純粹性的狀態去實踐,畫面的延展性放鬆了,但更滲透著深遠的氣息。他說:「不談什麼大道理了,就單單把自己融入在天地裡面,只是將這天地裡的心境給表達出來。」,但事實上「天地」一詞是一言難盡的,是陳聖頌在生命歷程中,因著經歷過的那些幽暗與苦痛,在煎熬的徘迴裡用更強大的堅定與意志才能蛻變到下一境界的天地,它飽含著一切,或說也早已將一切都視為雲煙,他是人生經歷累積至今的實,才得以幻化的虛。

,162x130cm,2021

秋黃之三,150x200cm,2019

,140x180cm,2021

200x150cm,2019

澗,130x162cm,2021

,130x162cm,2021

/ 用生命渲染的黃 /


陳聖頌每年皆會以「黃」為主題創作屬於當年度,亦是能代表當時心境的黃。其黃色在他生命中的意義,則是來自一段他與恩師席德進的回憶。


那是在席德進罹患胰臟癌,在世最後一階段的日子。最後一次招待許多藝術家、朋友、學生相聚,陳聖頌就坐在席德進旁邊,當時席德進必須在用餐前把繫在腰際盛裝膽汁的玻璃罐取下,喝進膽汁再用餐,只是在倒膽汁過程不慎濺在桌巾上,席德進指著渲染開的膽汁告訴陳聖頌「你看這黃色多漂亮,拿來畫畫多好啊!。」


當時還年輕的陳聖頌對眼前這一幕只是懵懵懂懂的接收,但在沉澱許久的日後,「黃色」滲透著生命的力量,成為他創作裡生生不息的詮釋。


黃2021,120x120cm,2021

後記

  從開始這份工作,固定去老師在橋頭的工作室拜訪已經是例行公事,偶爾隨著太忙碌的節奏延後了幾拍,但無一例外。有時候也沒幹嘛,就是去和老師聊聊天、看作品,當時也在這些和老師相處的日子寫了篇文章,但總覺得寫得不痛不癢,就先放著了,我很慶幸當時沒為發表而發表。

  老師不是那種會急著想要述說自己的人,即便說了,可能也是簡單幾句帶過,但每當聊到「回憶」,講著講著的喜悅、笑意,許多趣味,這些在他臉上的情緒都很真實,我聽得出來,更看得出來,老師有多珍惜這些充滿人情的往事,這是在他創作中很重要的養分來源之一。這兩年半多的日子,也剛好陪伴著老師經歷了蛻變到下一境界的歷程(虛實之間),起初對於老師的轉變我是疑惑的,但後來時間證明了,有許多的歷鍊是我這個年紀還體會不來的,所以我只能花更多的時間和老師聊,也在聊天的過程去體悟老師的心境,但也有的時候是在老師的一舉一動和沉默之間體悟,才慢慢地回頭去修改當時被我擱置的文章。

  就像老師說的「不談什麼大道理了」,其實這個不談,是因為他已走過了矛盾、掙扎與煎熬,用年歲累積才能在心境上提煉出來的淡然。因此,似乎老師也不需要解釋得太多了,文章也在多次刪減裡,盡量用著老師身上散發的風格「簡單的說,但能靜靜地體會」的方式來完成。因為這一片他畫出心中嚮往的天地,都一併在他日復一日單純的日常中,那看似遺世獨立的姿態,以及讓自己在最質樸的物質生活裡,一一實現,實現在現實中,也實現在畫布上,這是我陪伴著老師這兩年半的收穫:一份得來不易的安定,與恬淡的體悟。

簡歷與展歷


1954 生於臺灣雲林北港鎮

1976 臺灣國立師範大學美術系西畫組 畢業

1976 進入李仲生畫室習畫

1988 義大利國立羅馬藝術學院繪畫組 畢業

個展

2020 「之間許雨仁 陳聖頌雙個展」,藝非凡美術館,台南,台灣

2019 「風影季節李光裕&陳聖頌雙個展」,藝非凡美術館,台南,台灣

2016 「畫靜.畫境.化境陳聖頌個展」,大趨勢畫廊,台北,台灣

2013 「陳聖頌常設展」,白屋藝廊,高雄,台灣

2010 「南國的浪漫與豪情 陳聖頌 李俊賢雙個展」,白屋藝廊,高雄,台灣

2009 陳聖頌個展,東門美術館,台南,台灣

2008 「過渡渡過:陳聖頌個展」,高苑藝文中心,高雄,台灣

2007 「域域:陳聖頌個展」,亞帝畫廊,台南,台灣

2005 「實境化境:陳聖頌個展」,新思惟人文空間,高雄,台灣

2003 「天地之間陳聖頌個展」,高雄市立美術館,高雄,台灣

2002 「原生岩生陳聖頌個展」,科元藝術中心,台中,台灣

2000 「天與地陳聖頌個展」,福華沙龍,高雄,台灣

1999 「大自然的象徵及隱喻」,名人藝廊,台北,台灣

1998 98年新作發表,金石藝廊,台中,台灣

1997 「戀戀黃塵陳聖頌個展」,積禪五十藝術空間,高雄,台灣

1994 「金色年代陳聖頌個展」,臺北市立美術館,台北,台灣

1994 「金色年代陳聖頌個展」,串門藝術空間,高雄,台灣

1993 93年新作發表,金石藝廊,台中,台灣

1991 91年新作發表,金石藝廊,台中,台灣

1991 91年新作發表,串門藝術空間,高雄,台灣

1990 「土地陳聖頌個展」,艾迪可拉實驗藝術空間,羅馬,義大利

1990 「土地陳聖頌個展」,葉子畫廊,斯佩洛,義大利

近年重要聯展

2020 「彼方之境當代藝術創作展」,問空間,新北市,台灣

2019 「藝時代崛起李仲生與台灣現代藝術發展」,國立台灣美術館,台中,台灣

2018 「以色為名」,東海大學藝術中心,台中,台灣

2017 「當代台灣抽象藝術經典展」,耘非凡美術館,台南,台灣

所有圖片及版權皆為陳聖頌提供/所有。

▒ 虛──────實 之間|陳聖頌個展

▒ Virtuale ────── Reale Esistenza|Shenson Chern


▓ 策展人|王焜生

▓ Curators|Emerson Wang


▅ 檔期|2022.0108-2022.0409


▅ 空間|藝非凡美術館 台南市東區長榮路二段80號

▅ 時間|週三、四 11:00-18:00。週五、週六 11:00-1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