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一具纖薄的身體——彭思錡

2023.0407文/林小溪

彭思錡,1995年生於臺灣桃園

創作養分來自東方的書畫裝裱、工藝精神,為了探索書畫經驗的可能,作品多以複合媒材、空間裝置實踐,並帶入日常親密物件,聯結個人情感與生命之間的消長,試圖並存輕與重、逝去與保存、虛構與真實的關係,牽引出一條通往私密深淵的路徑。

近期獲2022年「世安美學獎」 造型藝術類,第26屆「南瀛獎」空間與複合媒體類類別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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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綜觀思錡的創作脈絡,會有點難想像彼此之間的關聯性為何,從水墨到裝置,從裝置到雕塑,但雕塑裡又隱約有著水墨古老的氣質,或是在裝置中也透露些過往時代的氛圍,儘管媒材不盡相同,作品的尺度既在掌心之間,有的又會超越身體的界線,但因著相似的質地與情感,又能將彼此串連。這也是此篇文章的路徑,沿著這條連接彼此的線,去理解作品中的精神,也觀看思錡近年來發展的系列。

《扎花般的》(2023)

《塵-no.4》(2023)

古老的氣息


        迷戀舊時質地的思錡,是從水墨創作開始,也是這樣的因緣際會,讓她有機會能跟著洪順興老師學習書畫的修復裝裱。修復與裝裱,它是一項科學的執行,又是得刻意隱藏蹤跡的行為,最終為要成全作品與作者的時刻。對思錡來說,一次次繁複而屏氣凝神的細節,都是在喚醒她對傳統與歷史的敬意,也在過程中學習到,原來每一個狀況、判斷、動作,都有它專屬的命名:空鼓、揭除、命紙、全色...等,是這些如此嚴謹的步驟所建構起龐大的系統,才得以在當今與過往千年擁有交流的可能。而這樣的體悟及養成,使得她在往後的創作裡都種下了「傳承」的特質。更精確的說,所謂的「傳承」,在精神性上是指——充滿著「對時間的敬意」以及「對文明的景仰」,若賦予有形的描述,便是那些經由歲月洗禮而遺留的痕跡,以及東方文化中繁冗優美的智慧,讓出身於八零年代的她,選擇逆流而上,試圖勾回那一絲絲古老的氣息。

      而這一份傳承的兌現,她選擇回到個體生命之初的傳承———對母親的愛開始表達。2015年開始創作的水墨紙本作品《你的容顏》(2015-2017),長達270公分高,以多點透視構圖、以山水鋪陳天地,然而這些不求真的地域,是為將與母親生活的點滴置入,是記憶與情感平行時空的部署,更將母親以神格、無關視覺真實度而配置的形體大小來營造,使母親如永恆般的神性角色存在著,紀念想永遠留住的情感。爾後,她繼續以母親為主體,延續了相同的情感,2016年創作了《穩妥的床》,為第一件發表的雕塑作品,以古代棺木為形式,棺蓋內則選用北魏漆棺畫,將母親視為寶物般收納於容器;2018年,再次回到水墨紙本畫了《老媽圖錄》,在360公分寬的橫軸裡,將母親從女孩畫到少女,少女畫到女人,又再到為人母與母親懷中幼時的自己,以及至今的母親;2019年第一件裝置作品《潮濕的縫》,將親情的黏膩,有時難以呼吸、有時密不可分,化作未乾的被單,並刻畫了母女意象的神話符號,製作了陶片,鑲嵌在如祭壇式的浴池。

《你的容顏》(2015-2017,局部)

《穩妥的床》(2016)

《老媽圖錄》(2018,局部)

《潮濕的縫》(2019)

        作為一位起初使用水墨——充滿文化底蘊之媒材的年輕創作者,當思錡在反思著自身與材料的關係時,她選擇了與個人連結最深厚的情感——「母親」作為出發。倘若肉身有天終將逝去,總有分離,那作品可否代替肉身繼續被保存,能否也成為不曾失去的陪伴。這是一趟趟在物質與精神性上不斷溯源的行動,甚至在過程會發現其意義早已超越媒材與形式的限制,紙本也好、陶器也好、裝置也好,最重要的是在與歷史連結中為無以名狀的情感賦予某種形象,也可以說,她寄託的是工藝中繁複而優雅的精神,她喚醒的是情感中從未被敘述與命名的地帶。就像思錡在創作《穩妥的床》便形容,這是「用絢麗的樣式包裹私自為母親編撰的故事」,其實也能回應著所有以母親為主題的系列。所謂的絢麗,那古老的樣式,有它製作上嚴謹且有序的生成,同時她選擇將情感意識昇華為生死的議題,並賦予帶有宗教、神聖式的符號來作為象徵,最後又置於超越現實與時空的狀態,使得眼前的作品,皆遊走在時間的多重並置,帶領著情感穿梭於虛幻的他方、未曾存在的過去,進而窺見呼之欲出那傳承之精神性的獨特樣貌。


        這也是為什麼,回顧最初以母親發展的系列我認為是必要的歷程,因為當她將這樣的情感繼續深化下去,都能回應著思錡往後持續發展的系列,形式上或許如此不同,但情感上卻是一脈相承。

甦醒的身軀


        到這裡我們也可以漸漸明白,在思錡作品中的傳承,不單單只是承襲,而是在承襲了古法與技藝之後,招喚回亙古中縈迴繚繞的氣氛,追尋的是物質中的精神性,同時去現形自身不知如何以言語闡述的情感,這也是為什麼牽引了葉片及往後作品的誕生。但與其說誕生,更具體的說是思錡藉由過去書畫與修復經驗反思的重生,也是在情感上,面對生命的流逝、萬物的消長,試圖抗衡著不願失去的化身。相較於表達上過於私密及赤裸的母親系列,她再找一種更幽幽與內斂的方式繼續訴說。於是她開始尋找著水墨用紙的起點:構樹與血桐的葉片,即便這兩種葉子並不是唯二造紙的材料,但卻是每天前往工作室路途中,唯二與她天天相遇的媒材,而葉形亦讓她著迷。接著,對過去使用過的各種紙張:宣紙、棉紙、楮皮紙等,意即她過往的水墨作品,帶有破壞後重生的想望,將前者本來是原料的角色視為形式,將後者作為媒材的角色又視為原料,使得物質之間的流轉就像萬物循環的縮影,而這一層層的抽絲剝繭與體悟,就像思錡所說「長期的相處,我在葉片上感到軀體、生命的存在」,繼續在微小的事物上,回應著她看待生命的情感與想像。


        葉片的作法,是將紙張加以撕碎分解,多次搗碎成細小的纖維,再融合瓷漿,調和適當比例,塗附於葉片上,進行燒製,而葉子本體與紙漿纖維會在高溫中消逝,只留下極為細小到看不見的孔洞,來作為「瓷的結構」,完成第一階段的步驟,第二次的高溫是為了上釉下彩,後續也會依照葉子的特性給予不同質地的色彩及金屬釉藥,會繼續燒到第三次,甚至第四次,除了每一次上釉時的均勻度,其中也必須考量到不同金屬對溫度的耐受性、顯色性,而葉梗以生漆均勻地塗抹兩到三層,每一層都需要一週的時間待乾,其實所有的過程都是相當緩慢、細膩、專注又心靜的堆疊。當我們細看這些葉片,也會發現彼此的造型如此迥異,卻都擁有著葉緣蜿蜒及不完美的殘缺,葉身亦是點綴著些許殘破的姿態,因為它們都被封存在將要凋零的身軀裡,而這軀體短暫又脆弱的瞬間,又被化作堅毅而永恆般的存在,這正是生命中最成熟的時刻,也是兩股矛盾的力量——肉身的衰敗與精神的甦醒,然而就是在這張力之間,成了它們迷人的模樣。


        而葉子在各自的姿態,或是創作時的狀態,依序誕生了《輪廓−眾生》、《輪廓−玩物》、《家屋與天地》以及《塵》不同的系列,繼續延伸下去,還有思錡特地去學習磨石子工法融合的《承托》(2020)、《取水》(2022),以及發展成裝置的《寂默是永恆》(2020),複合媒材的《亮》(2021)。若離開了葉子的軀殼,喃喃的輕吟也在《餘溫》(2021)裡感受得到,透過屏風帶有遮蔽而隱約的形式,以及屏風上永遠未乾的水滴,像是《潮濕的縫》(2019)的延續,那些黏膩又私密的情緒,只是用更輕柔的方式繼續訴說。但不論何種形式,它們就像是被思錡悄悄收著的情感,沈睡在沒有盡頭的時間,如今化作被輕輕緩緩喚醒的身軀。

家屋與天地-角落VII》(2022

《餘溫》(2021)

《亮》(2021)

《承托》(2020)

《寂默是永恆》(2020)

《寂默是永恆》(局部)

剔透輕薄的葉片

葉面及葉緣斑駁的細節

悠遠的詩意


        許多在思錡身上柔和而深刻的感觸,就像她所迷戀的舊時質地般,並不那麼奪人眼目,相反地,反而是那些擁有脆弱、衰敗,或將要消逝,甚至消逝後的痕跡,才是令她真正著迷的時刻。這也是捎來今年新作的情由。是那些每天在工作室裡看不見卻能感受的濕潤空氣,以及空氣中的濕度在長年侵蝕下為牆面所賦予的痕跡:吐露,也稱白華,或壁癌,透過長期的觀看與相處,如滴水穿石般在她心上落下了痕跡。


        當我們身處在反覆單一的日常景象裡,若能對習以為常的周遭產生細微的觀察,有時反而會成為一種打發時間的閒情逸致,甚至是帶點自娛的消磨,然而在思錡身上,壁癌作為自然與物質相遇的現象,如此緩慢的生成,也在她日復一日的觀看中培養出閒情的想像,漸漸地累積成一股悠遠的意境,如山水、如詩畫,或說,如觀照意識的再現。同時壁癌本身的存在,其實就像她在葉身中感受到的矛盾與張力般,都是在時間的流動中被賦予殘破的美感,比起平整潔白的牆面,反而此時才能捕捉到物質的韻味。後來將這樣的情調,連結於古時的文人雅物——成扇,作為形式,並延續了先前葉片的做法,只是連同扇面及其上的山水字畫,以葉面及細碎的肉身,燒成一體成型的薄片來呈現。一體成形的製作,在技術上比先前的葉片更難掌握,是對工藝材料限制性的一大挑戰,也可以看見,思錡為要傳承物質的精神性,技術的成熟度有著越來越靈活與扎實的運用,才因此能在作品中喚回古老氣息成為相遇之所。

《二十一世紀 思錡做山水壁花圖 鏡片》(2023

《二十一世紀 思錡做山水壁花圖 鏡片》(2023,局部

        目前三件新作分別為《二十一世紀 思錡做大膽構圖 鏡片》、《二十一世紀 思錡做山水壁花圖 鏡片》以及《二十一世紀 思錡做字畫圖 鏡片》,而命名的方式也頗耐人尋味。就如前述所言,古時成扇深受文人喜愛,是可把玩、可欣賞,更能彼此送禮交流的雅玩,有時意不在搧涼,而是詩畫共賞的樂趣,只是今天大眾能見到的成扇,都已是國立故宮博物院中被典藏的文物,井然有序地被編號及命名,其命名亦是按照時代、作者、圖畫內容及形式做有系統的編排,如故宮編號「故扇000005」的作品為《明 邊景昭畫柳枝山鳥 成扇》,為「時代/明」;「作者/邊景昭」;「圖畫內容/柳枝山鳥」;「形式/成扇」,思錡也沿用了這樣的命名,且不只在命名上,而是從形式到意涵,都能看見她帶點俏皮,也依然雅緻的營造。在在地顯示了過去影響思錡很深的裝裱修復經驗,以及書畫養成的觀看經驗。起初乍看仿古,但細看之後,才能理解當壁癌作為自然觀照的對象,又在傳統的媒材與形式中轉譯,它成為了當代生活經驗的隱喻,且是貼近藝術家回應自身文化意識的造景及造境,獻給屬於我們二十一世紀共同對時間景仰的今世雅物。


        重返這條久遠又虛幻的路徑,原來是不斷地將許多情感化作細小呢喃的絮語,同時揉和著日常經驗,也在傳統技藝的限制及嚴謹中磨練,最後讓古老的、當下的氣氛沾染著自身,吟唱著悠遠的詩意。

《二十一世紀 思錡做大膽構圖 鏡片》(2023,局部)

《二十一世紀 思錡做字畫圖 鏡片》(2023,局部)

《二十一世紀 思錡做大膽構圖 鏡片》(2023,局部)

《二十一世紀 思錡做字畫圖 鏡片》(2023,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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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有一具纖薄的身體|彭思錡個展

Possessing a Vulnerable Body|PENG Si Qi Solo Exhibition

▍15 April– 6 May 2023

Opening: 15 April (Sat) 15:00-18:00

▍藝術家創作自述

Artist Statement

如何擁有一具纖薄的身體?在此的纖薄是視覺上的,而意識到這個問句時,手眼早已被片片輕薄瓷物佔據。這幾年以書畫的媒材經驗帶入陶瓷創作,假想我是書畫修復師,將破損處一一保全畫心原初的樣態;假想我是造紙匠人,塗覆冰涼的纖維層層篩濾與堆疊;假想我是宮廷畫師,在運筆與畫意中找尋能夠留痕的蹤跡,種種行為與想望無處不是東方技藝精神的延伸。

這具身體脆弱地、寧靜地、堅韌的、不朽的、潮濕的、多孔隙地、穿透的、親密地、隱匿的…,而隱藏在身體空隙中,是水墨歷史包袱的重,是殘碎中提取的輕,是現世關係的重,是塵埃微粒的輕。纖薄的身體不只是美學樣式的呈現,更像是肉身,承載著我們的思想、生活細節,形塑我們對於自我、群體、乃至與世界契合的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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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時藝術

https://lin-ling.com/home

台北市士林區磺溪街 25 號

捷運:淡水線芝山站 2 號出口

停車:Sogo天母店、家樂福天母店

此篇文章為彭思錡於潮時藝術舉辦之個展《擁有一具纖薄的身體》所撰寫,收錄於潮時藝術官網(點選進入)。